深秋的昆明,连日的淫雨将青石板街道冲刷得油亮冰冷。
暮色沉得极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仿佛要将整座城池都摁进泥水里。
云贵总督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紧紧闭合,门楣上高悬的“制军”匾额在檐下惨淡灯笼的微光里,透着一股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疲惫。
门内庭院深深,几盏孤灯在穿堂而过的湿冷夜风中飘摇不定,光影在湿漉漉的砖地上拖曳出长长的、扭曲不安的影子。
白日里马嘉理事件的阴霾尚未散去,那场因英国人马嘉理擅闯云南边境而引发的冲突,虽暂时平息,却如同这连绵的冷雨,浸透了每一个角落,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粘腻的寒意。
总督签押房内,烛火将刘岳昭的身影拉长,重重投在身后那幅巨大的滇缅舆图上。
他刚过知天命之年,鬓角却已染上霜雪之色,眼窝深陷,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
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大多与那场该死的“马嘉理案”纠缠不清——英人的照会咄咄逼人,朝廷的谕旨模棱两可,地方上沸沸扬扬的议论更是添乱。
他端起手边早已冰凉的茶碗,指尖触到粗糙的瓷壁,才发觉茶水已冷透,只得又缓缓放下,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舆图上那道蜿蜒曲折、象征着帝国西南边陲安危的漫长边界线。
窗外,雨打芭蕉的声响单调而执拗,敲在心上,平添了几分焦躁。
“笃……笃笃……”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犹豫的叩门声,突兀地穿透了雨声和寂静,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刘岳昭眉头微蹙。如此雨夜,又是这般时辰,会是谁?他沉声道:“何人?”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亲兵队长何顺侧身闪入,他浑身湿透,蓑衣上不住滴下水珠,在脚下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他脸上带着一种极其罕见、混合着震惊与惶惑的神情,快步走到书案前,压低了嗓子,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
“禀制台,后门……后门来了个怪人!浑身湿透,像个落汤鸡,可又……可又不像寻常百姓。”
刘岳昭眼中精光一闪:“说清楚。”
“他……他自称是缅甸王子!”何顺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却如一块巨石投入死水。
“说是从……从曼德勒逃出来的!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必须面见制台大人!属下看他形容枯槁,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不像是扯谎。他还……还出示了一块玉佩,上面的龙纹,绝非民间之物!”
“缅甸……王子?”刘岳昭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曼德勒,那是缅甸王都!他霍然起身,案上的卷宗被衣角带得哗啦轻响了一下。
“人在何处?速带他来!记住,走后园角门,不得惊动旁人!另外,立刻去请岑中丞过府,就说有紧急军务相商!快!”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何顺领命,迅速退入雨幕之中。
不多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何顺再次推开门,闪身让进一人。
来人踉跄着扑入房内,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雨水、泥腥、汗水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身形瘦削得惊人,裹在一件早已被雨水浸透、辨不出原色的粗布袈裟里,湿透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
赤着的双脚沾满泥污,冻得青紫。乱草般纠结打绺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深陷的眼窝和干裂起皮的嘴唇。
他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不知是寒冷还是极度的恐惧与疲惫所致。
然而,当他抬起头的刹那,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如同两点在绝望深渊里挣扎燃烧的炭火,骤然撞上了刘岳昭审视的目光。
那眼神里,交织着刻骨的仇恨、无尽的悲怆,还有一种濒临崩溃边缘、孤注一掷的疯狂。
“扑通”一声,来人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砖地上,那声响在寂静的签押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用尽全身力气,以一种极其沙哑、撕裂般的声音,用带着浓重滇西口音的汉语喊道:
“下国……下国罪臣,缅甸王子……觉敏!叩见……天朝上邦……云贵总督……刘大人!”
最后一个字喊出,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地面,肩胛骨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王子请起!何顺,扶王子起来,看座!”刘岳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绕过书案,快步上前。
何顺连忙搀扶。觉敏王子借力挣扎着站起,身体依旧摇摇欲坠,被安置在一张硬木圈椅里。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他身下汇成一小滩水渍。
就在这时,巡抚岑毓英也匆匆赶到。
他未及更换官服,只在外罩了件挡雨的斗篷,斗篷边缘还在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