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夜,深得如同墨汁泼洒。同治三年的暑气,白日里嚣张跋扈,此刻却偃旗息鼓,只余下湿漉漉的沉闷,粘腻地裹着每一寸砖瓦、每一片屋瓦。
白日喧嚣散尽,六朝金粉之地,此刻竟显出几分难以言喻的萧索与空旷。
偶有巡夜兵丁的梆子声从极远处传来,笃——笃——笃——,单调,空洞,敲打在死寂的街巷上,更添几分寥落。
秦淮河的脂粉香腻被压了下去,空气里浮动的,是若有若无的硝火气、草木灰的焦糊味。
还有一种大军驻留太久后,人畜排泄物与汗水混合发酵的、难以消散的酸腐气息,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结束的血火鏖战。
两江总督府,这座巍峨森严的建筑群,此刻也沉默在无边的夜色里。
往日彻夜不熄的灯火黯淡了大半,只有几处紧要所在,还固执地透出昏黄的光晕,像垂暮巨兽疲惫睁开的眼睛。
府门前悬挂的灯笼,一边写着醒目的“湘”字,另一边则是簇新的“淮”字,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微微摇晃,光影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不安的影子,时而碰撞,时而分离。
几个身着湘勇号衣的卫兵,钉子般钉在石阶两旁,面孔在光影里模糊不清,只有腰间佩刀的冰冷金属光泽偶尔一闪。
他们的眼神,不复往日的锐利与彪悍,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对明日命运的茫然。
一辆青呢小轿,由四个精壮轿夫抬着,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从总督府西侧门滑入,避开前庭的灯火,沿着幽深的夹道,直趋后宅深处。
轿子最终在一处垂花门前稳稳停下。
门帘掀开,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影敏捷地跨了出来。李鸿章,这位新近崛起的淮军统帅,身着便服,脸上不见丝毫旅途风尘,唯有紧抿的薄唇和深锁的眉头,透出他内心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他抬眼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目光在那两盏在夜风中明灭不定的灯笼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收回,投向眼前紧闭的书房大门。
那门厚重、黝黑,仿佛隔绝着两个世界。
引路的亲兵头目,一个跟随曾国藩多年的湘乡老卒,动作轻得如同狸猫。
他无声地推开书房门,侧身让开,向李鸿章微微躬身示意,眼神复杂,带着一种老家人般的忧虑和无声的托付。
李鸿章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带着墨香与陈旧书卷气息的空气,抬步跨入。
书房内,光线并不明亮。几盏素纱罩着的豆油灯,将有限的光晕吝啬地投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案上堆积的奏章文书如山,更显得阴影浓重。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墨味,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药味。
书案后,一个身影端坐着,几乎与身后的巨大书架融为一体。
曾国藩,这位名震天下的湘军缔造者、两江总督,此刻正埋首于一封摊开的公牍。
烛光摇曳,清晰地勾勒出他那张因长年呕心沥血而显得过分清癯、棱角分明的脸。曾经浓密的须髯,如今稀疏灰白了不少,额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写满了难以承受的重压和无法言说的心力交瘁。
他的背脊依旧挺直,像一株饱经风霜却不肯倒下的古松,但那份挺直里,却透出一种源自骨子深处的、沉甸甸的疲惫。
听到脚步声,曾国藩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如同深潭,浑浊中沉淀着难以言喻的厚重,直直地落在李鸿章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只有一种穿透皮囊、直抵灵魂的审视,带着洞悉一切的明澈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
“少荃,”曾国藩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粗糙的砂纸摩擦过桌面。
“来了。”简简单单两个字,在寂静的书房里激起微弱的回音,却沉甸甸地压在了李鸿章的心头。
“老师。”李鸿章趋前几步,深深一揖,声音恭敬而低沉。
“学生深夜前来,不知老师有何训示?”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恩师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最终停留在曾国藩那双扶着桌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上。
那双手,曾执掌数十万湘军,挥斥方遒,平定东南半壁,此刻却在烛光下微微颤抖。
曾国藩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着,那沉默仿佛有千斤之重,压得书房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哔剥”声,更衬得这寂静令人窒息。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耗尽全身力气的迟滞,从书案最深处,抽出一个厚厚的、用深蓝粗布包裹的册子。
那包裹布的颜色,深沉得如同凝固的暗夜。
他的动作异常艰难,仿佛那薄薄一册纸卷,承载着万钧之重。
当他终于将包裹推到书案边缘时,一阵无法抑制的、压抑到极点的剧烈咳嗽猛地爆发出来。
他迅速侧过身,用手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在宽大的官袍下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的闷响,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