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遥把空酒坛举到眼前,眯起一只眼,对着坛口往里瞧了瞧,又晃了晃。坛底只剩下最后几滴粘稠如琥珀般的酒液,散发着令人神魂迷醉的奇异醇香,顽强地挂在粗糙的陶壁上。
他咂了咂嘴,仿佛在回味那已入喉的琼浆玉液,脸上露出一丝意犹未尽的惋惜。随即,他像是终于想起了下方还杵着一群人,终于想起了那卷金光闪闪、承载着万里江山的圣旨。
他微微侧过脸,视线重新落回曹无庸身上。这一次,他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极其浅淡的、近乎怜悯的嘲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沙哑而含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醉意,如同梦呓般飘了下来:
“江…山?”
他嗤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空洞,像石子投入深井。
“啧…”他费力地抬起那只抓着空酒坛的手,伸出小指,用指甲在坛壁上残留的一小片深色酒渍上,极其吝啬地、小心翼翼地刮了一下,然后举到眼前,对着阳光,眯眼审视着指甲盖上那微不足道的一丁点湿润。
“……不够换我这半坛‘醉千秋’的酒钱。”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只沾着一点残酒的空酒坛,被他以一种极其随意、近乎丢弃垃圾般的姿态,随手朝下方一抛。
没有灌注任何灵力,没有蕴含丝毫威势。就是那么普普通通地一丢。
粗陶的酒坛在空中划出一道歪歪扭扭、毫不起眼的弧线,翻滚着,朝着曹无庸所站立的位置落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下方,所有随行人员,无论是气息沉凝的元婴禁卫,还是手捧重宝的青衣太监,亦或是那两名先前怒意勃发的年轻内侍,此刻全都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
他们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收缩成针尖大小,死死盯着那只翻滚下落的粗陶酒坛。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两句如同九天罡风般刮过他们神魂的话语在疯狂回荡:
江山为聘?
不够换半坛酒钱?!
荒谬!狂妄!大逆不道!亵渎天威!无数足以凌迟处死的罪名在他们混乱的识海中翻腾爆炸,然而,极致的惊骇却让他们如同泥塑木雕,连思维都陷入了停滞。眼前这一幕,彻底颠覆了他们一生对皇权、对力量、对世间一切价值秩序的认知!
就连那位修为深不可测、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曹无庸,此刻那张万年不变的玉质面孔上,也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当萧遥吐出那句“不够换半坛酒钱”时,曹无庸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万载玄冰轰然炸裂!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混合着被触犯天威的滔天震怒,如同失控的火山岩浆,瞬间冲垮了他脸上那层精心维持的平静面具。眼角周围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了一下。
然而,这失态仅仅持续了不到十分之一个刹那。
当那只空酒坛被随意抛下,翻滚着朝他飞来时,曹无庸眼中所有的惊愕与怒火,瞬间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本能的警惕与凝重所取代!他绝不信这仅仅是醉汉的胡闹!此人能以如此姿态面对圣旨,其修为见识绝对超乎想象!这随手一抛,焉知不是蕴含了某种返璞归真、大巧若拙的绝世神通?是试探?是警告?亦或是…不屑一顾的回应?
电光石火间,曹无庸体内沉寂如古海的真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轰然运转!磅礴浩瀚的灵力瞬间遍布周身,形成一层肉眼难辨、却足以抵挡元婴巅峰修士全力一击的护体罡气。他托着圣旨的双手依旧平稳,但指节却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那卷承载着女帝心意与江山重量的明黄卷轴,在他手中仿佛重逾万钧。
他死死盯着那只酒坛飞行的轨迹,神念如潮水般汹涌而出,将其每一个细微的翻滚角度、每一丝空气扰动的波纹都捕捉分析到极致!试图从中窥探出一丝一毫属于“道”的痕迹,属于力量的韵律。
近了!
粗糙的坛体在阳光下显得那么脆弱、笨拙、毫无威胁。坛身上沾染的泥土痕迹清晰可见。
没有灵力波动。
没有道韵流转。
没有神通暗藏。
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空空如也、被人随手丢弃的破酒坛!
这个结论,比发现坛中蕴含毁天灭地的禁制,更让曹无庸心神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混合着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难道…难道对方真的只是…随手一丢?
就在他心神剧烈波动的这一瞬,酒坛已至面前。
出于一种深入骨髓的、对皇权象征物近乎本能的维护,也出于一种对眼前这荒谬绝伦情景下意识的应对,曹无庸那只空闲的左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抬起,五指微张,一股柔和的吸力自掌心涌出,试图稳稳地、不失体面地将这只象征着他此行所有屈辱的器物凌空摄住。
然而——
当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只粗糙冰冷的陶坛边缘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沛然莫御的沉重感,毫无征兆地、如山崩海啸般透过虚空,狠狠撞入他的识海!
“嗡——!”
曹无庸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神魂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剧烈震荡!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嗡鸣!那感觉,就像是凡人徒手去接一座从天而降的万丈神山!
他托着圣旨的右手猛地一沉!脚下由坚硬山岩构成的地面,竟无声无息地向下凹陷了寸许!蛛网般的细密裂纹,以他的双脚为中心,瞬间蔓延开数丈之远!他体内奔涌不息的真元洪流,竟在这一刻出现了刹那的凝滞与紊乱!
这…这怎么可能?!
曹无庸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绝非酒坛本身的重量!这只是一种…意志!一种将万里江山、无上权柄视若无物、弃如敝履的极致狂傲!一种凌驾于凡俗规则之上的超然心境!它无形无质,却重逾星辰!它透过那只被丢弃的空酒坛,如同实质的洪流,狠狠冲击着他毕生所侍奉、所敬畏的皇权根基!
“呃…”一声极其压抑、几乎细不可闻的闷哼,从曹无庸紧抿的唇缝中溢出。他那张玉白色的脸庞,瞬间涨红,随即又褪成一种骇人的铁青。手臂上的蟒袍衣袖,如同被狂风吹拂般剧烈鼓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