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将西天烧成一片流淌的赤红。那光泼洒下来,落在忘忧村低矮的茅草屋顶上,落在新翻的、湿润的黑土垄沟里,落在村口那株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虬结苍劲的枝桠上,最后,也落在一群追着一个枯草扎成的破球疯跑的村童身上,给他们沾满泥点的小脸和破旧的衣裳镀上一层晃眼的金边。
萧遥就靠在老槐树粗糙龟裂的主干上,像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懒汉,半眯着眼,看着这片喧闹的金色。肋下那道源自混沌海深处的旧伤,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如同骨头缝里嵌进了一根冰冷的锈针,随着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的残破。头顶寸许之处,混沌欺天石无声悬浮,散着恒定的、微弱的灰蒙蒙光晕,像一层薄纱,将他与这个世界的“排斥感”隔绝开来,也像一副无形的枷锁,将他绝大部分的力量死死禁锢在神魂深处。
他刚结束了这“闲散”一日最后的“营生”。教村西头李二蛋家的小子和张屠户家那个总拖着亮晶晶鼻涕的小丫头认了半篇《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字,折腾了半个时辰,小丫头愣是把“玄黄”念成了“黄狗”,惹得旁边看热闹的老孙头笑得旱烟杆子直抖。随后,又被老孙头拉住,听他唾沫横飞地讲了小半个时辰当年如何在镇子上“单刀赴会”的“江湖壮举”。萧遥耐着性子听着,目光却时不时瞟向老孙头家墙角那柄锈迹斑斑、刃口豁了好几处的旧镰刀,心下莞尔。最后,他绕到村东头,帮新寡的王氏把两桶沉甸甸、晃悠悠的井水挑回了家。王氏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连声道谢,脸颊飞起两团窘迫的红晕。萧遥摆摆手,只说了句“顺手”,便转身离开,留下身后妇人久久望着他背影的复杂目光。
此刻,倚着老树,全身的骨头都在疲惫地呻吟。但看着眼前这片被夕阳点燃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喧闹,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贪婪的平静感,从心底最深处一丝丝渗出,暂时熨帖了那无处不在的旧痛和神魂深处枷锁带来的沉重压力。
“狗娃!这边!传我!”扎着两个冲天羊角辫的小丫头脸蛋红得像熟透的野山楂,跳着脚,朝着一个抱着草球的半大小子喊,声音又尖又亮,穿透了孩童们的笑闹。
那叫狗娃的小子抱着枯草球,梗着脖子,一脸“老子天下第一”的倔强:“不给!俺要自己射门!看俺的‘无敌穿云脚’!”说着,就作势要往远处地上画的两块石头——他们简陋的“球门”冲去。
“赖皮狗娃!”小丫头气得直跺脚,小辫子一翘一翘。
旁边一个更小的、跑得慢的娃儿追不上,眼看着球要被狗娃“独吞”,小嘴一瘪,黑葡萄似的眼睛里迅蓄满了亮晶晶的泪水,眼看就要嚎啕出声。
萧遥倚着树干,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弯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一勾。脚边一粒不起眼的小石子,被一股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无形力量悄然拨动,“骨碌”滚到狗娃正欲力的脚前。
“哎哟!”狗娃只觉脚下一硌,重心顿时不稳,一个趔趄向前扑去。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想保持平衡,怀里紧紧抱着的枯草球便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弧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眼泪汪汪的小娃儿脚边。
小娃儿愣住了,眨巴着还挂着泪珠的大眼睛,看看滚到脚边的草球,又看看趴在地上、一脸懵懂挠着后脑勺的狗娃,小脸上的委屈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取代。他破涕为笑,出一串清脆的咯咯声,一把将草球抱进怀里,得意地高高举起,仿佛抱住了整个世界。
“哈哈哈,狗娃摔个狗啃泥!”小丫头拍着手大笑起来。
狗娃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抱着球咯咯笑的小不点,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嘴里嘟嘟囔囔:“邪门了…地上咋有石头…”
这微不足道的“微操”,如清风拂过水面,没有在现实世界激起一丝涟漪。没有灵力波动,没有空间扭曲,甚至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除了萧遥自己。
就在那石子被无形力量拨动的瞬间!
灵魂最深处,那道冰冷、死寂、代表着至高天道监控的烙印,如同沉睡的毒蛇被惊扰,猛地“亮”了一下!一股庞大、漠然、带着绝对秩序意味的冰冷意志,如同无形的寒冰洪流,毫无征兆地瞬间扫过他的神魂核心!那意志不带任何感情,只有纯粹的审视、计算与评估,冰冷得仿佛要将他的思维和灵魂都彻底冻结!与之同步,头顶悬浮的混沌欺天石核心处,那道同样冰冷的秩序印记也骤然传来一阵清晰无比的共振与悸动!仿佛在向那至高意志传递着某种精确的读数,又像是在向他出最严厉的警告——界限!你已触及界限!
这恐怖的扫描与悸动来得快如闪电,去得也悄无声息。冰冷的意志洪流和欺天石的共振如同退潮般迅隐去。但残留的余威,却像最坚硬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萧遥勉力维持的平静表象,留下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枷锁感!
“咳…”一声压抑的闷咳从喉咙深处溢出。萧遥猛地抬手,死死按住了左侧肋下。那里,那道混沌旧伤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尖锐到极致的痛楚瞬间炸开,顺着经络疯狂蔓延,仿佛要将他的半边身体都撕裂开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的衣背,眼前阵阵黑,呼吸都变得困难。他不得不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粗糙的树干上,才能勉强支撑着不倒下。
那孩童破涕为笑的咯咯声,狗娃的嘟囔,小丫头的嘲笑……所有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厚重的水幕,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神魂深处那两道冰冷枷锁的勒痕和肋下撕裂般的剧痛,无比真实地啃噬着他的意志。
“萧先生?萧先生!”一个带着浓重乡音、如同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带着几分关切和小心翼翼,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萧遥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强行将翻涌的气血压下,驱散眼前的黑雾。是村口小酒肆的掌柜老张头。这佝偻着背的老汉,不知何时已提着个粗糙的陶酒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老槐树下。布满风霜皱纹的脸上,堆着山里人特有的朴实笑容。
“您…您没事吧?脸色瞧着不大好?”老张头把酒壶往前递了递,“刚温好的,‘烧刀子’,新到的,劲儿足!看您在这烤半天了,给您暖暖?这入了秋,傍晚风凉哩。”
萧遥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泥土草木的微腥和烈酒特有的浓烈焦糊气混合着涌入鼻腔。他缓缓松开按着肋下的手,指尖冰凉,甚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他强迫自己扯动嘴角,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惯常的、带着点漫不经心惫懒的笑容,伸手接过了那温热的陶壶。
入手的热度透过粗糙的陶壁传来,稍稍驱散了指尖的冰冷,却无法温暖神魂深处的寒意。
“没事,老毛病。”萧遥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语调听起来轻松,“老张头,你这‘烧刀子’的味儿,隔着二里地都能把我这酒虫勾出来,鼻子比我家以前养的那条老猎狗还灵光!”他拔开壶塞,一股极其浓烈、甚至有些呛人的劣质酒气猛地冲了出来。
老张头嘿嘿笑着,露出一口黄的牙齿:“先生您说笑了。您歇着,俺还得回去看铺子。”说完,又佝偻着背,慢悠悠地沿着土路往回走。
萧遥的目光在老张头蹒跚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收回,落在手中的酒壶上。壶口蒸腾的热气带着浓烈的、粗粝的酒味。这“烧刀子”,是这穷乡僻壤能找到的最劣等的烈酒,入口如同吞下烧红的铁砂,一路灼烧下去。但此刻,这灼烧感,似乎成了一种对抗体内冰冷和剧痛的武器。
他仰起头,毫不犹豫地灌了一大口!
滚烫!辛辣!如同吞下了一道暴烈的、带着倒刺的闪电!灼热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所过之处,食道和胃壁传来清晰的、火辣辣的痛楚!这痛楚如此强烈,如此“真实”,竟奇异地压下了肋下旧伤那撕裂般的尖锐痛感,也短暂地麻痹了神魂深处那两道冰冷枷锁带来的沉重压力。一股带着烈酒特有的、近乎蛮横的热力在胸腔里猛地炸开,化作一股汹涌的暖流涌向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呼——”萧遥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一股浓郁的酒气喷薄而出,仿佛要将胸腔里淤积的、来自混沌海的污浊和天道枷锁的冰冷,都随着这口气强行呼出去。他重新靠回树干,眯着眼,感受着那烈酒带来的、虚假的暖意和力量感在体内奔腾,对抗着无处不在的虚弱和冰冷。
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缕暗红的残烬,挣扎着沉入远山墨青色的怀抱。暮色四合,如同巨大的、深蓝色的纱幔,温柔而迅地覆盖了山谷。天空呈现出一种深邃的、正在冷却的墨蓝釉色。几颗心急的星子已经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闪烁着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