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村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透明感,滤尽了天地间所有鲜活的色彩,只余下灰白。土墙茅檐,枯树衰草,连偶尔走过的村民都像褪了色的剪影,脚步拖沓,眼神空洞。这里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灵气稀薄得如同荒漠中的最后一滴水汽,呼吸间只尝到尘埃的干涩。
萧遥靠在一堵被岁月啃噬得坑坑洼洼的土墙下,闭着眼。阳光落在他脸上,映得那一头刺目的霜雪白发更无半分暖意。时光坟场的湍流不仅斩去了他不知多少寿元,更在身体深处留下无数看不见的裂痕。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源自神魂的钝痛。更糟糕的是无处不在的“标记”——世界规则的冰冷排斥如附骨之蛆,灵气对他避之唯恐不及,连空气的流动、光影的偏移,都带着一种额外的滞涩阻力,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无声地挤压、修正他这个“错误”。他像一块被强行嵌入精密齿轮的顽石,格格不入,每一步都在对抗着无形的巨网。
战红缨坐在离他不远的一块磨盘大的青石上,那柄曾撕裂苍穹、搅动风云的狰狞战戟,此刻被她横放在膝头,戟刃黯淡,沾着洗不净的干涸泥点。她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插在绝壁上的标枪,但眉宇间的疲惫浓得化不开。数日来,她绷紧每一根神经,如同最警觉的猎豹,感知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涟漪——那可能是天道法则投下的一缕“修正”杀机,也可能是弑遥联盟残留的鬣狗循着血腥味追踪而来的爪牙。她的精神高度凝聚,已臻至一种近乎本能的预警状态,稍有风吹草动,身体便会先于意识做出最精微的闪避或防御。然而守护,尤其是守护一个被天地针对的存在,消耗的是本源的心力。她的眼睑下泛着淡淡的青影,嘴唇因缺水而有些干裂。
一阵剧烈的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萧遥闷哼一声,猛地睁开眼。视野短暂地模糊、旋转,随即又被强行压下的黑暗取代。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粗布衣衫。他扶着粗糙冰冷的土墙,指尖用力到泛白,对抗着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就在这时,一股极其遥远、却又无比熟悉的波动,如同无形的涟漪,穿透了重重空间阻隔,悍然撞入他的感知!
那波动炽烈、威严,带着一种焚尽八荒的决绝,更深处却裹挟着令人心悸的衰竭与混乱——是龙气!大炎神朝的国运龙气!但这龙气……在燃烧!它在不顾一切地撞向苍穹,带着玉石俱焚的悲壮,妄图干扰某种至高无上的锁定。
萧遥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被投入滚沸的岩浆。那个名字几乎要冲破喉咙——凤霓裳!只有她,那个倔强到偏执的女人,才会如此不计代价!上一次引动龙气助他,代价是涅盘后的虚弱和王朝的动荡。这一次呢?如此狂暴的燃烧与冲撞……她到底付出了什么?!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萧遥强行咽下,齿间却已弥漫开铁锈般的味道。身体里沉寂的伤势被这股来自遥远神都的悲鸣再次引动,像无数把钝刀在脏腑间缓慢搅动。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穿透余烬村灰蒙蒙的天幕,死死盯向大炎神朝的方向。那里,仿佛有一头金色的巨龙正在悲鸣中寸寸断裂。
“咳……”压抑不住的咳嗽终于冲出喉咙,带出点点暗红的血沫,溅落在脚下灰白的尘土里,像枯萎的花。
战红缨的身影几乎是瞬间出现在他身侧,一只手稳稳托住他微微摇晃的手臂,另一只手已下意识地握紧了膝上的战戟戟杆,冰冷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肌肉紧绷,做好了应对任何突发袭击的准备。确认并非外敌,她才缓缓松开戟杆,但托住萧遥手臂的力道并未减弱。
“萧遥?”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没有多余的询问,只有全然的戒备和支撑。
萧遥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用袖口用力擦去嘴角的血迹。他的眼神沉静得可怕,仿佛刚才那剧烈的反应只是错觉。但战红缨清晰地感觉到,他托在自己掌心的手臂,肌肉绷紧如铁石,微微地、难以抑制地颤抖着。那不是恐惧,是某种被强行压抑的、足以焚毁理智的剧烈情绪在躯体深处冲撞。
他沉默地站着,目光依旧死死锁定着遥远的天际,仿佛要将那无形的悲鸣烙印进灵魂深处。余烬村的死寂包裹着他,风卷起干燥的尘土,打着旋儿,发出单调的呜咽。时间,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也仿佛变得粘稠而滞重。
许久,久到战红缨几乎以为他会这样站到地老天荒,萧遥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收回了目光。那目光落在战红缨脸上,深邃得如同无星无月的寒夜,所有的情绪风暴都被强行冰封在眼底最深处,只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
“需要什么?”战红缨直接问道,没有任何迂回。她太了解他此刻的状态,任何多余的言语都是干扰。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要做一件非做不可的事,一件代价绝不会小的事。
萧遥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扫过这片荒凉贫瘠的村落。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村东,老槐树。树下三尺,取石。”他顿了顿,补充道:“静心石。”
战红缨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没有问一句“静心石”是什么、有何用。她只是干脆利落地一点头:“好。”松开托扶萧遥的手,确认他能站稳,便转身,大步朝着村东的方向走去。沉重的战靴踏在干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回响,很快融入这片灰白色的死寂之中。
萧遥重新靠回冰冷的土墙,缓缓闭上了眼睛。体内,那被时光湍流斩出的无形裂痕,因刚才情绪的剧烈冲击和龙气的悲鸣感应而隐隐作痛,如同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经脉中游走。更深处,那枚布满了蛛网般裂痕、仅靠他强行以本源力量粘合的欺天石,在意识海中沉浮不定,微弱的光华明灭闪烁,每一次明灭都牵动着整个神魂的剧痛。它太脆弱了,就像一件布满裂纹的琉璃器皿,任何过大的力量波动都可能让它彻底崩碎。
而他要做的事,恰恰需要引动它本源的气息。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在悬崖边催动一辆随时可能散架的破车。
他需要时间,更需要绝对的心无旁骛。
意识沉入一片黑暗的虚无,萧遥开始强行收束那因“天道标记”而时刻处于离散、排斥状态的神魂之力。这过程如同在狂怒的泥石流中逆流而上,每一步都艰难万分,每一次凝聚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苦。汗水再次浸湿了他的鬓角,顺着苍白如纸的脸颊滑落,滴入衣领,在粗布上晕开深色的湿痕。那刺目的白发,在村中毫无生气的微光下,更显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枯槁。
时间一点点流逝。当战红缨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视线中时,萧遥才缓缓睁开眼。眼底的血丝密布,但那份沉静却愈发深重,如同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
战红缨走到近前,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块约莫婴儿拳头大小的石头。石头呈灰白色,表面粗糙不平,带着被掩埋的土腥味,毫不起眼。然而,就在这石头被挖出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极其微弱的感觉,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小石子,在萧遥被“天道标记”所充斥的、充满排斥与挤压的感知世界里,荡开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
很微弱,很短暂,却异常清晰。
那不是灵气的波动,也不是法则的韵律。更像是一种……纯粹的“空”?一种将一切外在喧嚣都过滤、沉淀下来的“静”。如同风暴眼中那一刹那的绝对安宁。余烬村这片被世界遗忘的贫瘠之地,竟真能孕育出这种奇物——静心石。
萧遥伸出同样苍白、指节却异常稳定的手,从战红缨掌心取过那枚灰扑扑的石头。指尖触碰到石头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感,如同涓涓细流,瞬间穿透了皮肤,沿着手臂的经络逆流而上,直抵那被剧痛和混乱充斥的识海深处!
嗡——
脑海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因天道排斥和欺天石裂痕带来的尖锐嗡鸣和撕裂感,竟在这股清凉细流的冲刷下,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几乎微不可察的缓和!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随即那无处不在的排斥和痛苦便如潮水般重新涌上,将这股清凉淹没,但那一瞬间的“空”与“静”,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清晰地照亮了萧遥心中的路。
可行!
他需要这份“静”,需要这石头能短暂隔绝、沉淀外界干扰的特性。但仅凭这石头本身,远远不够。它太微弱,太被动。他需要让它成为一座桥梁,一个容器,承载起能真正作用于万里之外、稳定溃散龙气与凤凰真血的力量核心——欺天石的气息!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赌这静心石能承受住欺天石气息的灌注而不崩碎;赌他能在气息灌注、炼化的过程中,控制住那几乎必然引来的天道规则反噬;更赌他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能支撑到炼器完成的那一刻。
萧遥的手指缓缓收紧,粗糙的石面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他抬眸,目光越过战红缨,投向余烬村破败的茅屋土墙,投向那片灰蒙蒙、毫无生气的天空。眼底深处,沉寂的火焰无声地燃烧起来。
“守好。”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出鞘的刀锋,斩断了所有退路。
战红缨握戟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发出轻微的爆响。她感受到了萧遥身上那股骤然升腾、却又被强行压抑的孤注一掷的气息。没有言语,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眼神锐利如电,猛地转身,面向村外荒原的方向。那柄狰狞的战戟被她单臂擎起,斜指苍穹,一股惨烈、不屈、百战余生的铁血战意轰然爆发!
无形的气场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脚下的尘土被气浪推开,形成一个清晰的圆形。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疲惫的守护者,她就是一道壁垒,一杆刺破一切阴霾的旗帜!任何敢于此时靠近、干扰的存在,都将首先面对她战戟最狂暴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