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村的第一缕炊烟,总是缠着清冷的薄雾,慢悠悠地爬上土墙茅檐的檐角,再被晨风揉碎,散入村口那几棵叶子稀疏的老槐树杈里。
萧遥靠坐在老槐树虬结的根上,灰白的发丝散落肩头,有几缕被微凉的晨风撩起,拂过瘦削而苍白的脸颊。他闭着眼,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那身粗麻布衣下,时光坟场里被无形利刃剐过般的剧痛并未真正平息,如同沉在骨髓深处的余烬,只待一个火星便要复燃。天道加诸于身的“非法”烙印更如附骨之蛆,每一次吐纳,吸入的不再是滋养万物的灵气,而是无处不在的冰冷排斥与沉重枷锁,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对他施以缓慢的绞刑。
他像一截枯木,沉在自身痛苦与天道排斥的泥沼里。
“萧大叔!萧大叔!”清脆的童音打破了这份近乎死寂的沉凝。
小石头,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手里攥着一把刚从溪边采来的、还带着水珠的野花,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到槐树下。他眼睛亮晶晶的,献宝一样把花举到萧遥面前:“看!给战姐姐的!她昨天教我扎马步,说我有劲儿!”
萧遥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缓缓掀开眼帘。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像是蒙上了时光的尘埃,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丝沉沉的暮气。他目光落在小石头沾着泥巴的笑脸上,又移向他手中那几朵蓝的、白的、不知名的野花。
“……嗯,”他喉咙里滚出一个沙哑的音节,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挺好。”他伸出手,动作有些迟缓,接过了那束还带着清晨凉意和溪水气息的野花。
“战姐姐说,花要插在水里才活得久!”小石头兴奋地指点着,浑然不觉眼前这个“萧大叔”身上正压着何等恐怖的重量。
“知道了。”萧遥低低应了一声,目光越过小石头兴奋的小脸,投向村子深处那间简陋的土屋。那是他和战红缨暂时的栖身之所。屋外,战红缨的身影正立在一方简陋的石碾旁。她褪去了那身标志性的暗红战甲,只穿着村里妇人帮忙改过的粗布衣裙,身姿却依旧挺拔如枪。她双手握着一柄沉重的石锤,正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地锤打着石碾中晾晒过的谷粒。
咚!咚!咚!
单调而沉闷的锤击声,在寂静的晨村中规律地回荡,如同一声声不屈的心跳。汗水顺着她英气的眉骨滑落,滴落在脚下的尘土里。每一次挥锤,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又舒展,蕴含着纯粹的力量感。这枯燥的劳作,仿佛成了她另一种形式的修炼,一种对抗天道威压的沉默宣言。
萧遥看着那汗水浸湿的背影,看着那柄沉重石锤在她手中一次次扬起、落下,砸碎坚硬的谷壳。他灰败的眼底,似乎也被这单调有力的节奏注入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和安定。
小石头得了回应,又像只撒欢的小狗,跑向不远处几个正在玩泥巴的孩子。
萧遥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掌心那束野花。娇嫩的花瓣与他指腹上粗糙的纹路、以及因强行穿过时光湍流而留下的几道细微却狰狞的银色疤痕形成刺目的对比。那些疤痕,是时间在他身上刻下的、寿元被强行斩去的永恒印记。
“活得久……”他无声地重复着小石头的话,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却勾勒不出一个完整的笑意,反而更像是一道刻入疲惫的沟壑。
他扶着粗糙冰冷的槐树皮,缓缓站起身。动作牵扯到内腑深处那些被时光之力撕扯过的暗伤,一阵细密的、如同无数钢针攒刺的锐痛瞬间蔓延开来。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脸色又白了一分,连唇色都透出淡淡的灰败。天道标记的沉重感也趁机压下,让他每一次迈步都像是拖拽着无形的千钧锁链。
他拿着花,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走向那间土屋。脚步落在松软的泥土上,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沉重感却清晰地烙印在每一步里。
刚走到屋前那简陋的、用树枝围成的篱笆边,他脚步猛地一顿!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悸动,毫无征兆地从灵魂最深处炸开!像是一块万载寒冰猝然塞进了滚烫的心脏。眼前的世界,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陡然剧烈地扭曲、荡漾起来!土屋、篱笆、远处玩闹的孩子、挥锤的战红缨……所有的景象都瞬间撕裂、拉长、旋转,化作无数支离破碎、光怪陆离的色块,疯狂地搅动、重组!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萧遥喉间挤出。他左手猛地攥紧了篱笆上的一根粗枝,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惨白,几乎要将那坚韧的木枝捏碎!右手死死捂住胸口,身体如同狂风中的枯草般剧烈地颤抖起来。
混乱!无与伦比的混乱!
无数破碎的时光碎片,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在他体内、在灵魂深处、在眼前这片扭曲的世界中疯狂冲撞!
他“看”到——自己还是黑发如墨的青年模样,意气风发,在一座霞光万丈的仙山上与人论道,衣袂飘飘,谈笑间指点江山。那清晰的感觉,仿佛就在昨日。
画面瞬间崩碎!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冰冷的、躺在幽暗地穴深处的腐朽尸骸!尸骸的面容赫然是他自己!那种肉身彻底朽坏、被黑暗和死寂永恒包裹的冰冷触感,是如此真实地侵蚀着他的神经。
“不…不!”他脑中一个声音在嘶吼,理智告诉他那是虚幻的侵蚀,是时光坟场残留的诅咒反噬!但感官却沉沦在那腐朽的绝望里,无法自拔。
紧接着,无数混乱的“过去”与“未来”片段,裹挟着截然不同的、足以撕裂灵魂的情绪风暴,蛮横地冲撞进他的意识:
——幼时第一次握剑,木剑粗糙的触感和心中那份懵懂却坚定的渴望,清晰得如同掌心纹路。
——某个尚未发生的未来战场,他被无数散发着毁灭气息的强敌围困,浑身浴血,战戟折断,天地崩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头顶。
——葬神渊底,欺天石微弱光芒下,一个模糊却刻骨铭心的女子侧影(凌清雪?凤霓裳?),低声诉说着什么,声音温柔得让他心脏抽痛。
——转瞬间,那温柔的面孔又在另一个时空碎片里变得冰冷怨毒,手中利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了他的胸膛!剧烈的痛楚和背叛的冰冷同时炸开!
“咳…噗!”
再也无法压制!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萧遥口中喷出!
殷红的血珠,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大部分溅落在篱笆下干燥的灰黄色泥土上,迅速洇开一片暗红的、不祥的印记。还有几滴,如同最残忍的点缀,落在了他手中紧握着的那束野花上。娇嫩的蓝色花瓣瞬间被染红,那抹艳色在晨光下显得异常妖异和悲凉。
剧痛!来自灵魂被反复撕裂的剧痛!来自天道排斥如同亿万根针同时刺入骨髓的剧痛!来自强行催动欺天石本源抵抗反噬带来的本源灼烧之痛!数种足以瞬间摧毁寻常大能意志的痛苦叠加爆发,如同无数条烧红的烙铁在他体内疯狂搅动!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淹没在他压抑不住的、如同破旧风箱般剧烈而痛苦的喘息声中。他佝偻着身体,双手死死撑在泥地上,指缝间抠满了泥土。灰白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痛苦扭曲的脸庞,只有大颗大颗的冷汗混合着嘴角不断溢出的血丝,滴答、滴答地砸落在身下的泥土里。
“萧大叔!你怎么了?!”小石头惊恐的叫喊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一幕吓呆了,手中的泥巴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他下意识地想冲过来,却被一只沉稳而有力的大手轻轻按住了小小的肩膀。
战红缨不知何时已无声地站在了小石头身后。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额上还带着劳作后的汗珠,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熔岩般的战意。她的目光死死锁住跪在泥泞中剧烈颤抖的萧遥,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具痛苦痉挛的躯体,看清其内正在发生的、与无形之敌的惨烈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