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司终于把头低下来,重新看向德顺一家的老房。
东西烧了七七八八,雀跃的火苗终于收敛了脾气,只是仍在些杂物上赖着不走。
“还个车的功夫,马姑妈就走了。”驿司嗓子干干的,话语有气无力,“没病没灾,猝然阖眼。
“您知道吗?在我们这儿啊,这种死法叫做‘喜丧’。哪家的老人行善积德,老天爷不想让其被病痛折磨,挑个日子就接走了。马姑妈走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驿司喃喃道:“我最好的兄弟,一家六口,就这么在我眼皮子底下死绝了。”
他实在是接受不了这等悲剧,痛苦几乎要将他压垮。他打发阿三拉着马姑妈,去肃北镇官府验尸销户,自己则是留在驿站,睡了个天昏地暗。
直到星斗点亮夜空,火把点燃德顺家的老屋,他才悠悠醒转。
他坐在长椅上,眼看低处渐渐燃起的火苗,心头只有颓然一声长叹。
真烦呐……他们把德顺兄弟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就这么烧掉了……
但入乡随俗,这望门村几千年前传下来的规矩,他作为外乡人,没有一点点评的资格。
听见马蹄声在驿站外“嗒嗒”的响起,驿司抹了一把脸,压下心头的烦躁,脸上挂起笑意:
“哟,公子快快请进,马交给我来引便是……”
他揣测着这位衣着富贵的公子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一如这几个月他一直做的那样。
兴许是为了压下痛苦,他的举止比以前还要再谄媚上几分——即便前些日子他已经托老友打点好了平山县的关系,如此行为已经大可不必。
也许就是向马姑妈说的那样吧:
腰杆子一旦弯下去了,就再也挺不起来了……
……
驿司终于结束了这漫长的讲述。
一家六口的性命,慢慢讲来,也不过是火势从盛到稀的功夫。
德顺家老屋那边,各种物件已经被烧了个干净。村里人也趁着天上三轮月亮与地上积雪反射的光亮,沿着小道各回各家,只留了几个年轻人铲土压灭最后的火苗。
德顺一家六口曾经的点点滴滴,也随着火光一起,归于尘土。
驿司收回看向老屋的目光,转头凝视李闲,眼珠上遍布着红血丝:“公子,您知道这件事我最接受不了的是什么吗?”
李闲摇摇头,没有回答。
大平官场小小动荡便震碎了小老百姓简单的生活梦?德顺一家的悲惨命运?官僚子弟对庶民的刁难?
这么一场惨剧,让人接受不了的地方太多了,他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驿司显然也没指望眼前这个少年能说出个答案,长出一口气,缓缓说道:
“是他们一家,但凡稍微自私一点,现在都能活得好好的。”
如此一言,让李闲眸中的黯淡更甚。
若是在以前,听到这样的言语,他恐怕或多或少会有些不以为然。
但听过德顺一家的悲惨遭遇,他不得不承认驿司说的是对的。
但凡德顺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驿司的帮助;但凡家巧推脱下自家对驿司的欠款;但凡德顺他爹硬拖着不去参军;但凡德顺他娘对驿司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凡,他们重视自己的生命胜过重视小民尊严。
神府中浩然气四散,李闲的道心蒙上一层阴霾。
他知道,驿司的话语在他心头形成了一关道问。此问不解,哪怕将来真用周柳激活了神府,修为恐怕也是难有所进。
他在脑中疯狂搜索读过的典籍,却找不到能说服自己的道理,只好空留道心蒙尘。
李闲苦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