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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夏至午后纷争（第1页）

夏至的午后，空气中弥漫着闷热的湿气。紫禁城上空的云层越积越厚，忽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雷声轰鸣，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琉璃瓦上。偏殿内，沈知白正用红泥小火炉煮着今年的明前龙井，茶香随着水汽在殿内氤氲开来。他抬眸望向殿外，只见雨帘如织，将远处的宫墙都模糊成了水墨画中的淡影。

裴砚之正俯身在黄花梨画案前，手持一枚鎏金放大镜，仔细查验着那幅《溪山清夏图》。雨丝穿过湘妃竹帘的缝隙，在他月白色的衣袂上晕染出深浅不一的青痕，宛如一幅天然的泼墨山水。&0t;画绢经纬密度有异。&0t;他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0t;按《天工开物》卷二十八记载，这种双经单纬的织法应是苏州近年的新工艺&0t;

沈知白放下茶盏，青瓷与檀木相触出清脆的声响。他踱步至案前，修长的手指忽然指向画面一角：&0t;且看此处云头皴。&0t;指尖在虚空中勾勒出山石的轮廓，&0t;真迹转折处该有吴带当风的飘逸，这笔法却&0t;他蘸了茶水在案上勾画，水痕很快在木质纹理间晕开，&0t;如颜体楷书般板正，失了行云流水之韵。&0t;

裴砚之眸光一闪，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0t;沈待诏是说，盗画者必是习楷之人？&0t;他立即转身从紫檀书架上取来一册蓝绫封面的名册，&0t;国子监书学馆七位生徒，其中&0t;修长的手指在名册上快滑动，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在宣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0t;慢着。&0t;沈知白突然按住名单，衣袖间逸出一缕沉水香的清冽。他指向画作角落的一方朱印：&0t;你看这印泥颜色。《文房四谱》载朱砂合油之法，上品当如朝霞映雪，此印却偏橙，必是掺了&0t;

&0t;蓖麻油！&0t;裴砚之脱口而出，声音里难得带上一丝波动，&0t;礼部上月刚领了暹罗进贡的&0t;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看向殿角。那位身着靛蓝官服的礼部主事正在整理文书，听到声响手上一抖，一卷《大唐西域记》啪嗒掉在了地上。

雨势渐收时，夕阳从云层缝隙中透出金光。裴砚之收好证物，忽然转身道：&0t;沈待诏可愿共赏《夏至》古琴曲？&0t;他解开腰间锦囊，取出一卷泛黄的丝绢，&0t;家师传下的谱子，据说源自&0t;

&0t;《礼记·月令》篇记载的仲夏之乐？&0t;沈知白解下腰间一枚青玉坠，玉上刻着精细的音律刻度，&0t;正好我带了枚&039;黄钟均&039;的玉律管，可校十二律律。&0t;玉管在夕照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内壁的螺旋纹清晰可见。

暮色四合，二人的身影投在绘有《千里江山图》的紫檀屏风上，与画中群山融为一体。裴砚之调试琴弦时忽然道：&0t;其实《溪山清夏图》的构图，暗合《周髀算经》勾股之法&0t;指尖抚过琴面，七根冰弦在他手下出清越的泛音。

沈知白微笑取出半成品画作，在案上徐徐展开：&0t;不如我们合作？&0t;他执笔蘸墨，松烟墨在端砚中化开，泛起镜面般的光泽，&0t;您来经营位置，我负责气韵生动。&0t;笔尖悬在宣纸上方，一滴墨将落未落。

檐角铜铃被晚风拂动，叮咚声融入《夏至》曲的尾音。松烟墨香与茶雾在殿内交织，隐约可见细微的尘埃在光束中浮动。远处太医署的诵读声随风传来：&0t;夏三月，此谓蕃秀使志无怒，使华英成秀&0t;年轻的嗓音清越如泉，与渐起的蝉鸣应和成趣。

裴砚之的琴音忽然一转，奏出《高山流水》的片段。沈知白会意，笔下峰峦渐次浮现，与屏风上的千里江山遥相呼应。画到兴起时，他衣袖翻飞，腕间一串伽楠木佛珠与玉镯相击，出细碎的清响。裴砚之见状，左手吟猱的幅度愈舒展，右手勾挑间带出金石之音。

雨后的晚风穿堂而过，掀起案上未干的画作。裴砚之及时用青玉镇纸压住一角，却见沈知白已顺势在飘起的宣纸上添了几笔，顿时云气升腾，画面更添灵动。二人相视一笑，檐角最后一滴雨水恰好落在殿外的芭蕉叶上，出&0t;嗒&0t;的一声轻响，为这场即兴合奏画上完美的休止符。

檐下铜铃余音未歇，忽闻环佩叮当自回廊传来。三皇子萧景琰执象牙柄泥金折扇挑开珠帘，身后跟着抱琴的侍女，绛紫蟒纹常服在暮色中泛着幽光。&0t;二位先生好雅兴。&0t;他屈指轻叩画案，扇面展开处露出御笔亲题的《兰亭集序》摹本，&0t;孤方才在文华殿与太子辩经，倒想起沈待诏上月评点的《洛神赋》&0t;

话音未落，五皇子萧景桓已携着满身龙涎香踏入殿中，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和田玉算珠叮咚作响。&0t;三哥又拿父皇墨宝显摆。&0t;他径直取过裴砚之案前的鎏金放大镜把玩，镜面反射的夕照在屏风上投出晃眼的光斑，&0t;听闻礼部丢的《溪山清夏图》是伪作？这鉴定的门道&0t;

&0t;五弟慎言。&0t;萧景琰扇骨一收，恰好挡住他伸向证物的手，&0t;裴少卿正在办案。&0t;话音方落，忽听得殿外传来清越吟诵：&0t;&039;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039;——好一场解暑的及时雨！&0t;但见安阳郡主萧明芷执湘妃竹伞款款而来，藕荷色百蝶穿花裙裾扫过青砖上未干的水痕，腕间翡翠镯与金镶玉禁步相击如鸣佩环。

裴砚之起身行礼时，袖中落出一页薛涛笺。萧明芷眼疾手快拾起，见笺上墨迹新干：&0t;&039;雷天天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039;这不是《山鬼》新解？&0t;她指尖抚过笺上朱笔圈点的韵律符号，&0t;沈先生这记徽位调式之法，倒与敦煌古谱暗合。&0t;

&0t;郡主慧眼。&0t;沈知白执壶为她斟茶，雨过天青釉盏中浮沉着两片碧螺春，&0t;昨夜与裴大人论及《九歌》音律，现屈子笔下&039;乘赤豹兮从文狸&039;的顿挫，恰合古琴&039;跪指&039;技法&0t;话音未落，忽听萧景桓冷笑：&0t;酸文人尽会这些虚的！&0t;他反手抽出佩剑&0t;铮&0t;地钉入案几，剑穗上缀着的东珠正滚到《溪山清夏图》伪作旁：&0t;不如比比真功夫？&0t;

剑光惊起案头墨香，裴砚之广袖翻卷间已将那幅伪作收入青囊。萧景琰折扇&0t;唰&0t;地展开隔在二人之间，泥金扇面上《兰亭集序》的&0t;群贤毕至&0t;四字正好映着剑锋：&0t;五弟可记得去岁重阳，你斩断的御赐珊瑚树还供在宗正寺？&0t;

&0t;三哥教训的是。&0t;萧景桓突然收剑入鞘，却转身从侍女捧着的锦盒中取出一卷缂丝，&0t;不过若论鉴宝沈待诏可知这《韩熙载夜宴图》摹本用的什么织法？&0t;他故意将画卷在裴砚之眼前晃过，&0t;听闻裴家祖上在南唐掌管过织染署？&0t;

殿内霎时静寂，唯闻更漏滴水声。沈知白忽轻笑出声，执笔在宣纸上勾勒出几道流畅的衣纹：&0t;五殿下这手&039;铁线描&039;倒是得了周文矩真传，可惜&0t;笔锋陡然转为吴道子的兰叶描，&0t;南唐用的是&039;通经断纬&039;法，而这缂丝经纬分明是宋徽宗朝才有的&039;结缀织&039;。&0t;

萧明芷适时击掌赞叹：&0t;难怪《宣和画谱》说&039;书画之妙，当以神会&039;。&0t;她解下腰间玉箫轻叩画案，箫管上错金篆刻的《霓裳羽衣曲》谱隐约可见，&0t;不若我们效法古人曲水流觞？我出上联：&039;墨池飞出北溟鱼&039;——&0t;

&0t;且慢！&0t;殿门处突然传来清冷女声。只见七公主萧玉璃抱着鎏金暖炉款步而入，月白襦裙上银线绣的星图随步伐流转，&0t;皇姐又忘了今日是夏至祭礼。&0t;她将暖炉搁在裴砚之刚调好的古琴旁，炉中沉水香与琴轸上的松香交融，&0t;太常寺刚送来《夏至祭地只乐章》，少卿大人不妨&0t;

萧景桓突然插话：&0t;小七总这般扫兴！&0t;他剑柄敲了敲暖炉，惊起一缕香灰，&0t;不如对弈一局？若我赢了，你们便奏那支《秦王破阵乐》！&0t;说着已命人摆出和田玉棋盘，黑子竟是暹罗进贡的犀角所制。

&0t;五哥且看这个。&0t;萧玉璃从袖中取出青铜日晷仪，晷针影子正落在&0t;未时三刻&0t;上，&0t;《周礼》载&039;夏至祭地，用时以晷&039;。&0t;她指尖轻点晷面二十八宿纹样，&0t;此刻该奏《云门大卷》才是。&0t;

众人僵持之际，忽闻殿外传来浑厚钟声。太子萧景宣着明黄常服踏入门槛，腰间组佩上垂着的十二旒玉藻簌簌作响：&0t;诸位好热闹。&0t;他目光扫过剑拔弩张的棋盘，最终落在裴砚之手中的证物袋上，&0t;听闻礼部失窃案涉及暹罗使团？正好鸿胪寺卿在此——&0t;说着击掌三下，门外立即有属官捧上贴着火漆印的文书。

沈知白忽然执笔在《溪山清夏图》伪作背面题道：&0t;&039;伪画易辨，人心难测&039;&0t;。墨迹未干，萧明芷已接笔续写：&0t;&039;清音可解，世局如棋&039;&0t;。二人笔锋交错处，一滴墨晕染开裴砚之早先画的星图，恰似银河倾泻。

裴砚之忽然拨动琴弦，奏出《阳关三叠》的变调。萧玉璃会意，将日晷仪转向西窗。只见晷影与屏风上的《千里江山图》重叠，峰峦间竟显出一条用隐形药水绘制的路线。太子瞳孔骤缩——那分明是通往暹罗使团密室的暗道图！

&0t;原来如此。&0t;萧景琰折扇轻敲掌心，&0t;五弟前日输给暹罗王子的那匣东珠&0t;话音未落，萧景桓已暴起掀翻棋盘，犀角棋子叮叮当当滚落满地。萧明芷玉箫横拦，吹出《广陵散》的杀伐之音；沈知白趁机将茶汤泼向伪作，画上顿时显出礼部印信的暗记。

&0t;够了！&0t;太子突然抽出龙纹玉带扣中的密旨，&0t;奉圣谕：即刻彻查礼部勾结外邦案！&0t;他冷眼扫过面色惨白的萧景桓，&0t;五弟若想将功折罪，不如说说你安插在暹罗使团的那个琵琶女？&0t;

暴雨初歇的庭院里，芭蕉叶上最后一滴水珠坠入石阶。裴砚之的琴声不知何时已转为《梅花三弄》，沈知白提笔在太子密旨边缘补全了暗道图的最后一段。月光穿过湘妃竹帘，将众人身影投在《千里江山图》上，那些明争暗斗的刀光剑影，此刻都化作了画中一抹淡远的青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