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还算厚道,虽然不肯批补贴的条子,但却安排德顺他爹做了望门村的守卫。除了按时去了望亭站站岗,其他的大多时间都能在我这里。德顺他娘天天送饭上来,偶尔家巧能把地里的活计提前干完,也会上来看看孩子。
“家巧的能干、守卫的俸禄,孩子又肯定有个不错的将来,他们一家的日子倒还能过得去——我当时是真替德顺兄弟高兴。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今年夏末……”
驿司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直到今年夏秋之交的时候,天上黑影遮蔽了整个大平,分散在各地的驿司被召集到县里汇报情况,而我也是被郡主唤到了平山县。
“也就是在那,我从老友那里知道飘风楼重组、朝廷变天的事情。”
驿司又喝了一口茶水润喉,嘴角已经勾起了苦涩的笑意:“又是写信,又是备车,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德顺他爹就这么进了军队,老胳膊老腿经不住军里那么要命的操练。心梗,死了。
“我不在,家巧去军队那里跑了几次,都没能疏通关系,将她老丈人接回来。最后倒好,接回来一具尸体,也彻底不用再去了。
“但日子还得过不是?少了德顺他爹那份钱,家巧只能更卖力地干活,几度累的晕倒在地里。”
这些言语,是驿司回来时,在家巧的葬礼上听德顺他娘说的。
沉默良久的李闲终于开口了。
他吸了一下鼻子,嗓子有些发哑,问道:“军中死去的士卒不是有补贴么?家巧嫂子没有去领吗?”
“去了,当然去了,这次军队的条子倒是批下来了。”驿司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外,有种无能为力在胸腔中凝聚,“但补贴的发放,却是归文官官僚下属体系去具体实施的。”
李闲沉默了。
听过驿司刚才跟他讲的文官武将的上层斗争,他自然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
“所以空有条子,家巧却怎么跑都拿不到补贴。听说还被某个官僚家的公子嘲讽,说她有手有脚还硬要吃国家的粮食,也不嫌害臊。
“一群虫豸。吸着大平的血,还生怕别人来跟他们抢食吃……”
驿司咬紧了牙根,捏着茶杯的手愈发用力。
“家巧心气高,被这般侮辱,加上确实跑不出来个结果,便放弃了拿补贴这条路。
“硬着头皮干活,又因为补贴的事耗费太多心力,最终累垮了身子。赶上天气寒凉,一个没撑住,也死了。”
驿司想起自己跑死两匹马才赶回望门村的时候,只看到德顺他家老房房檐上挂起的白幡。
他原以为是德顺他爹死后没来得及摘下,没想到是家巧妹子也死了。
看着泪水止不住流的阿豪与牵着他的手呆立的阿华,驿司心中满是愧疚
——若是他能回来的再早些就好了。
——若是他坚持不要家巧还的钱就好了。
——若是他当时直接把钱换成面,一点一点给德顺就好了……
但没有“若是”,德顺兄弟他们夫妇,已经回不来了。
跛脚多年的德顺他娘坐在老屋的太师椅上,看着儿媳妇的棺材发呆。
“您是德顺他娘,那就是我娘。以后,你们跟着我生活便是。”
组织着将家巧下葬后,驿司蹲在德顺他娘身前,似是发誓一般说道。
他眼眸中露出精光,看向林中起飞的飞鸟。
他原先总是坚持自己的道路,不肯同官场中那些鸦雀同流合污,被明升暗贬到此处多年。
现如今,自己的兄弟与弟妹竟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实在是令驿司心头火气难消
——他决定违背自己的初心,从头来过。
法府中的道心轰然碎裂,一个义无反顾地向着泥潭扎去的驿司诞生了。
将马姑妈祖孙三人接到驿站,驿司开始积极讨好过路的公子——尤其是极有可能是陈家、江家的公子。
原因无他,别人无心的一句好话,便有可能让他在这方地界扶摇而上。
而陈家与江家作为此处的地头蛇,对他在此界的任免更是有着举足轻重的话语权。
驿司在心中暗暗发誓,待到他上去那天,定要整饬山河,让那些虫豸付出应有的代价。
但马姑妈对他这种做法相当不满,几次三番地找他谈话:“小王啊……你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呢?德顺要是看到你这样,他会伤心的呀……”
但马姑妈的言语劝不住已经道心崩碎的驿司,他面上依旧笑对马姑妈,但行事风格依旧不改。